《邦斯舅舅》第二十八章 施穆克继续受难:人们由此可知巴黎是这样死人的
一个小时之后,施穆克看见索瓦热太太来到房间里,后面跟着一个穿一身黑衣服,像是工人模样的人。“先生,”她说,“康迪纳很客气,他把教区的棺材店老板给您叫来了。”棺材店老板带着同情和安慰的神气行了礼,可看...
来源:邦斯舅舅
一个小时之后,施穆克看见索瓦热太太来到房间里,后面跟着一个穿一身黑衣服,像是工人模样的人。
“先生,”她说,“康迪纳很客气,他把教区的棺材店老板给您叫来了。”
棺材店老板带着同情和安慰的神气行了礼,可看这人的架势,像是这笔生意必定做成,少了他不行似的;他以行家的目光瞧了瞧死者……
“先生想要什么样的:冷杉木的?普通橡木的,还是橡木加铅皮的?橡木加铅皮的是最合适的。这尸体是一般尺寸……”
他摸了摸脚,测算了一下尸体的尺寸。
“一米七○!”他补充说道,“先生恐怕想要请教堂安排葬礼吧?”
施穆克看了那人几眼,就像疯子想要闹事时看人的目光。
“先生,”索瓦热女人说,“您应该找个人,让他替您办这些具体的事。”
“是的……”受难者终于开了口。
“您想要我去把塔巴洛先生给您找来吧?您手头要办的事太多了。您知道,塔巴洛先生是本居民区最正派的人。”
“是的……塔巴洛先生!有人跟我提起过……”施穆克给制服了,说道。
“噢,只要跟您的代理人谈过之后,先生就可以清静了,随您怎么伤心都行。”
两点钟光景,塔巴洛的首席书记很有分寸地进了门,这是一个将来准备当执达史的年轻人。青年人就有这样惊人的好处,不会让人害怕。这位名叫维勒莫的小伙子坐到了施穆克的身旁,等着跟他说话的机会。这种审慎的态度深深地打动了施穆克。
“先生,”他对施穆克说,“我是塔巴洛先生的首席书记,塔巴洛先生派我来这里照看您的利益,代为办理您朋友的葬事……您是不是有这个愿望?”
“您是救不了我的命的,我的日子不长了,可您保证能不打扰我吗?”
“唉!肯定不让您麻烦。”维勒莫回答说。
“那好!那我该做些什么呢?”
“这里有份文书,您委托塔巴洛先生为您的代表,代办有关遗产继承的一切事宜,请您在上面签个字。”
“好!拿来!”德国人想马上就签。
“不,我先得把委托书念给您听听。”
“念吧!”
这份全权委托书到底写了些什么,施穆克根本就没有听,便签了字。年轻人听着施穆克一一交待有关送殡行列、购买墓地和在教堂举行葬礼仪式的事,德国人希望那块墓地能有他的墓穴位置;最后,维勒莫对施穆克说,以后再也不会打搅他,向他要钱了。
“只要能落个清静,我有什么都愿意给。”不幸的人说着又跪倒在朋友的遗体前。
弗莱齐埃胜利了,受遗赠人被索瓦热女人和维勒莫紧紧地控制在他们的圈子中,在此之外不可能有任何自由的行动。
天下没有睡眠战胜不了的痛苦。因此,在傍晚时分,索瓦热太太发现施穆克躺在邦斯的床跟前睡着了;她抱起施穆克,像慈母一样把他安顿在自己的床上,德国人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等他一觉醒来,也就是说等他经过休息又恢复了痛苦的知觉的时候,邦斯的遗体已经被安放在大门下的停尸室里,里面点着蜡烛,这是三等殡仪的规格;施穆克在家里没有找到他的朋友,觉得房子空空荡荡的,只有可怕的记忆。索瓦热女人像奶妈对小孩那样,对施穆克严加管教,逼他上教堂前一定要吃点东西。可怜的受难者勉强吃着饭,索瓦热女人像唱《耶利米哀歌》似的提醒他,说他连一套黑衣服也没有。施穆克的衣着一直是由茜博太太照管的,到了邦斯生病的时候,已经像他的晚饭一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总共还只有两条裤子和两件外套!……
“您准备就这样去参加先生的葬礼?这太不像话了,全居民区都会耻笑我们的!……”
“那您要我怎么去?”
“穿孝服呀!”
“孝服!……”
“孝服!……”
“按礼节办……”
“礼节!……我才不在乎那些无聊玩艺儿呢!”可怜的人说,痛苦已经把这颗孩童般的心推向了愤怒的顶点。
一个先生突然出现在屋子里,让施穆克吓了一跳,索瓦热太太朝这人转过身去,说道:“这可真是个忘恩负义的魔鬼。”
这位公务人员穿着漂亮的黑衣服,黑短裤和黑丝袜,戴着白袖套,挂着银链子,上面坠着一枚徽章,系着体面的平纹细布领带,双手戴着白手套;这种官方人物是为了公众的丧事在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手执一根他那个行业的标志——一根乌木短棍,在腋下夹一顶饰有三色徽记的三角帽。
“我是葬礼司仪。”这位人物声音温和地说。
由于职业的关系,这人已经习惯于每天指挥送殡行列,出入或真或假都沉浸在悲伤气氛中的家庭,他和所有同行一样,说起话来声音很低,也很柔和;他举止端庄、礼貌,很有分寸,仿佛一尊代表死神的雕像。听了他的自我介绍,施穆克不禁心惊肉跳,就像见了刽子手似的。
“先生是死者的儿子,兄弟,还是父亲?……”司仪问道。
“我都是,而且还不止这些……我是他的朋友!……”施穆克泪如泉涌,说道。
“您是继承人吗?”司仪问道。
“继承人?……”施穆克重复了一遍,“世界上的一切我都无所谓。”
说罢,施穆克又恢复了死一般的痛苦神态。
“亲戚朋友都在哪儿呢?”司仪问。
“都在这儿!”施穆克指了指画和古董,嚷叫道,“它们从来都不惹我的邦斯伤心!……他爱的就是我和这一切!”
“他疯了,先生。”索瓦热女人对司仪说,“算了,听他的没什么用。”
施穆克坐了下来,又成了一副痴呆的模样,像木头人似的抹着眼泪。这时,执达史塔巴洛的首席书记维勒莫出现了;
司仪认出了谈送殡行列事宜的就是这个人,便对他说:
“喂,先生,该出发了……柩车已经到了;可像这样的出殡仪式我很少见过。亲戚朋友都在哪里?……”
“我们时间不是很多,”维勒莫先生回答说,“先生这么痛苦,什么主意也没有;不过,也只有一个亲戚而已……”
司仪以怜悯的神态瞧了瞧施穆克,因为这位鉴别痛苦的行家看得出是真是假,他来到施穆克身旁:
“喂,我亲爱的先生,勇敢点!……想一想,是为了悼念您的朋友。”
“我们忘了发讣告了,可我还是专门派人给德·玛维尔庭长先生报了丧,德·玛维尔庭长先生就是我刚才跟您说的那位唯一的亲戚……朋友是一个也没有……我看死者生前任乐队指挥的那家戏院不会有人来的……我想这位先生是全部遗产的继承人。”
“那出殡行列应该由他领头。”司议说道。“您没有黑衣服?”他看了看施穆克的装束,问道。
“我心里可是一片黑!……”可怜的德国人声音凄惨地说,“全黑了,我感到死神就在我心里……上帝一定会保佑我,让我跟我朋友在坟墓里相会……我太感激了!……”
说罢,他双手合十。
“我早就跟我们的管理部门提过,”司仪对维勒莫说,“虽然已经添了很多设备,但还应该设一间丧服室,租丧服给继承人……这事越来越有必要办了……既然先生是继承人,他应该披送丧的长外套,我带来的这一件可以把他全都遮住,别人看不到里边那身很不合适的装束……——您能行个好,站起来吗?”他对施穆克说。
施穆克站起身来,可双腿摇摇晃晃。
“请扶着他,既然您是他的代理人。”司仪对首席书记说。
维勒莫用胳膊架着施穆克,司仪抓起继承人送灵柩去教堂时穿的那件肥大丑陋的黑外套,披在施穆克的身上,再用黑丝带在他的颌下系牢。
于是,施穆克一身继承人的打扮。
“现在,我们还有一个大难题。”司仪说,“我们要配四根绋……要是没有人,那绋谁来执呢?……现在都十点半钟了。”
他看了看表说,“教堂那边都在等着我们呢。”
“啊!弗莱齐埃来了!”维勒莫很冒失地叫了起来。
这无异于同谋的供词,可谁也无法把它录下来。
“这位先生是谁?”司仪问。
“噢!是亲属。”
“什么亲属?”
“被剥夺继承权的亲属。他是卡缪佐庭长先生的代表。”
“好!”司仪露出了满意的神态,说道,“至少有两根绋有人执了,一根由您执,另一根由他执。”
司仪很高兴已经有两个人执绋,过去拿了两双漂亮的白麂皮手套,彬彬有礼地分别给了弗莱齐埃和维勒莫。
“两位先生是否愿意各执一根绋?……”他问道。
弗莱齐埃一身惹眼的黑衣服,白领带,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让人看了发抖,仿佛诉讼案卷已经全部在手。
“愿意,先生。”他回答道。
“要是再来两个人,”司仪说道,“那四根绋就全有人执了。”
就在这时,来了索纳公司那个不知劳苦的经纪人,身后,还跟着一位,是如今还记得邦斯,想到要为他送葬的唯一的一个人。此人是戏院的当差,专门负责为乐队摆放乐谱;邦斯知道他养着一家人,以前每个月都给他五法郎小钱。
“啊!多比纳(托比那)!……”施穆克认出了当差,叫了起来,“你是爱邦斯的,你!……”
“先生,我可是每天早上都来打听先生的消息……”
“每天都来!可怜的多比纳!……”施穆克紧紧握着戏院当差的手,说道。
“可他们恐怕把我当成亲属了,对我很不客气!我一再说我是戏院来的,想打听一下邦斯先生的消息,根本就没有用,他们说这一套根本骗不了谁。我要求看一看那位可怜又可爱的病人,可他们就是不让我上楼。”
“该死的茜博!……”施穆克把戏院当差那只长满老茧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心口。
“邦斯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每个月都给我一百苏……他知道我有个妻子,有三个孩子。我妻子在教堂呢。”
“我以后有饭一定跟你分着吃!”施穆克为身边有个爱邦斯的人,不禁高兴地说。
“先生愿意执绋吗?”司仪问道,“这样四根绋就全了。”
让索纳公司的掮客帮助执绋,这对司仪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还给掮客看了那副漂亮的手套,按规矩,这手套用后就归他了。
“现在都十点三刻了!……无论如何得下楼了……教堂那边在等着呢。”司仪说。
于是六个人走下楼梯。
“把房子关严实,守在里边别走。”凶狠的弗莱齐埃对站在楼梯平台的两个女人说道,“尤其是您,康迪纳太太,要是您想当看护的话。啊!那可是四十苏一天的工钱!……”
大门下的过道里停着两个灵柩,又同时有两个出殡行列,一个是茜博的,一个是邦斯的,这事确实很巧,但在巴黎却毫不奇怪。艺术之友邦斯的灵柩引人注目,但却没有一个人来表示哀悼;而附近的所有门房却纷纷涌向门房茜博的遗体,给他洒圣水。茜博出殡行列的踊跃和邦斯身后的寂寞不仅在大门口形成了对照,而且在街上也如此。邦斯的柩车后只跟着施穆克,殡仪馆的一个当差挽扶着他,因为这位继承人每走一步都有可能倒下来。两个出殡行列从诺曼底街向圣弗朗索瓦教堂所在的奥尔良街前进,街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正如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的,在这个居民区,不论什么事都会引起轰动。人们看到了富丽堂皇的白色柩车,上面挂着一个徽章,徽章上绣着一个大大的C字,柩车后只跟着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另一辆下等阶层用的普普通通的枢车,却有无数的人送行。幸好施穆克被窗口和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吓懵了,什么也听不见,那蒙着泪水的眼睛,也只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拥挤在一起的人群。
“啊!是榛子钳……”一个人说,“是个音乐家,您知道吧!”
“执绋的都是些什么人?……”
“噢!是些演戏的呗!”
“瞧,这是可怜的茜博老爹的灵柩!又少了一个干活的!
他干活多卖力啊!”
“他从来不出门,这个人!”
“他从来没有歇过一天。”
“他多爱他妻子!”
“又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雷莫南克走在他的受害者的柩车后面,一路上听着人们为他失去了邻人而向他表示安慰。
两个送殡行列来到了教堂,康迪纳首先和门丁采取了措施,不让乞丐向施穆克开口;维勒莫早有承诺,一定让继承人免受打扰,所以死死地看着他的主顾,由他来负责一切开销。茜博那辆简简单单的柩车在六十至八十人的护送下,热热闹闹地进了公墓。在教堂的出口处,停着四辆为邦斯送殡的车,一辆是为教士准备的,还有三辆是为死者亲属准备的;但是只要有一辆就足够了,因为索纳公司的经纪人早在做弥撒的时候就已经离开,去通知索纳先生送殡行列的出发时间,以便能在公墓的出口处向全部遗产的继承人介绍纪念像的图样和造价。就这样,弗莱齐埃、维勒莫、施穆克和多比纳坐进了一辆车。另两辆空车也没有返回殡仪事务处,而是跟着去了拉雪兹神甫公墓。这种驾着空车白跑的情况是经常发生的。死者没有名气,引不来众人送行,自然就有多余的车辆。在巴黎,人们都恨不得每天有二十五个小时,人死后要想有亲属或朋友送他去上公墓,那生前得很受爱戴不可。可是,车夫要是不跑一趟,就没有了酒钱。因此,不管车上有没有人坐,他们照旧赶着去教堂,去公墓,然后回到死人家,伸手要小钱。靠死人混酒喝的何其多,谁也想象不到。教堂的小职员,穷人,殡仪馆的当差,马车夫,挖坟墓的,这些人全像海绵似的,一见柩车就吸上去,不喝得鼓鼓的决不罢休。一出教堂,继承人施穆克便被一群穷人包围了,门丁很快给他解了围。从教堂到拉雪兹神甫公墓的路上,可怜的施穆克就像罪犯从法院押赴沙滩广场。他是在为自己出殡,紧握着多比纳当差的手,因为唯有此人对邦斯的逝世表示真诚的哀悼。多比纳为有幸被邀执绋,感到极其激动,又很高兴能坐上马车,得到一副手套,把为邦斯出殡看成是他人生的一个伟大的日子。施穆克陷入痛苦的深渊,唯一的依靠就是握着的这只有着心灵感应的手,他任自己在深渊中滚去,犹如那些不幸的小牛被推车运往屠宰场。弗莱齐埃和维勒莫坐在车子的前座上。然而,凡是不幸送过亲人上安息之地的人都知道,只要上了车,就不可能再有虚伪的表现了,从教堂到公墓,路程往往很长,尤其是去巴黎东区的公墓,那是集浮华与奢侈为一体,壮丽的雕塑林立的地方。在这路上,冷漠的送葬人开始了闲谈,结果连悲伤的人也听起了他们的闲聊,精神得到了放松。
“庭长先生已经到法院去了。”弗莱齐埃对维勒莫说,“我觉得没有必要让他分心,丢开法院的事务,就是赶来,也来不及了。他是合法的自然继承人,但却被剥夺了遗产,让施穆克先生得到了好处,我想只要他的代理人到场就够了……”
多比纳凑近了耳朵:
“那个执着第四根绋的滑稽家伙是谁?”弗莱齐埃问维勒莫。
“是个承包墓地纪念工程的公司的掮客,他想把邦斯的墓地工程包下来,并建议雕三尊大理石像,让音乐、绘画和雕塑那三位女神落泪哀悼死者。”
“倒是个主意。”弗莱齐埃说,“那个好人确实配得上;可这组纪念像至少要花七八千法郎。”
“啊!是的!”
“如果是施穆克去订这项工程,千万不能跟遗产发生瓜葛,因为这样的开销,什么遗产都会被耗尽的……”
“弄不好会打官司,不过会打赢的……”
“那就是他的事啦!”弗莱齐埃继续说,“倒可以好好耍一耍那些承包商……”弗莱齐埃凑到维勒莫的耳边说道,“要是遗嘱给撤销,这事我可以担保……或者跟本就没有什么遗嘱,那谁付给他们钱呢?”
维勒莫像猴子似的笑了笑。塔巴洛的首席书记和律师于是放低了声音,咬着耳朵交谈起来。可是,尽管车轮发出沙沙的声响,又有各种各样的打扰,戏院的当差在后台跑惯了,很善于察言观色,还是猜测到,那两个法律界的人准是在策划阴谋,想让可怜的德国人吃苦头;末了,他听到了很说明问题的“克利希”一时刻①一词!打从这起,这位喜剧界的高尚而又诚实的仆人便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维护邦斯的朋友的利益。
① 巴黎一监狱名。
维勒莫早已通过索纳公司的那位经纪人,向市政府买了三公尺的墓地,并说明将要在墓地立一座宏伟的纪念像;到了公墓,施穆克由司仪领着穿过了看热闹的人群,来到邦斯将安葬其间的墓穴旁。邦斯的灵柩已经架在墓穴上方,四个人在用绳索拉着,教士在做着最后的祈祷;一看到这个四四方方的泥坑,德国人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苦,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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