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际花盛衰记》第四部 第二章

要说雅克·柯兰能发挥什么智慧,这里有必要指出杀人犯、盗贼、所有在苦役监狱中居住的人并不是如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怕。除了罕见的特殊情况外,这些人都很胆小,这可能是由于他们的心头始终积压着恐惧。他们的能力不断使用在盗窃上,干一次就要动用全...

来源:交际花盛衰记

作者:[法]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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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说雅克·柯兰能发挥什么智慧,这里有必要指出杀人犯、盗贼、所有在苦役监狱中居住的人并不是如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怕。除了罕见的特殊情况外,这些人都很胆小,这可能是由于他们的心头始终积压着恐惧。他们的能力不断使用在盗窃上,干一次就要动用全部的生命力量,要求脑子机灵,身体灵巧。高度的紧张耗尽了精神,所以,除了这种强制执行自己意志的时刻外,其他时间他们就变得很愚蠢。这与一位女歌唱家或舞蹈演员,跳完一场吃力的舞蹈或唱完现代作曲家折磨观众的一曲精彩的二重唱之后,便筋疲力尽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的原因一样。于坏事的人确实是那样缺乏理智,或是那样被恐惧所压抑,以致完全成了小孩一样。他们非常轻信别人,最简单的圈套就能使他们上当。一件勾当得手后,他们疲惫不堪,又立刻进行必然的大肆挥霍喝得烂碎如泥,疯狂地投入女人怀抱,耗尽全身精力,重新得到平静,从理智的遗忘中寻求对自己罪行的遗忘。他们就在这种境况中任凭警察摆布。一旦被捕,他们仿佛成了盲人,晕头转向,抱着各种希望,对什么都会相信,没有什么荒诞不经的事他们不会接受。只要举一个例子就可说明关在狱中的罪犯愚蠢到什么程度:比比一吕班最近说服一名十九岁的杀人犯,叫他相信人们从来不处决未成年罪犯,于是使他招了供。当人们驳回这个青年的上诉,把他转移到附属监狱进行审判时,这个凶狠的警察前来看他。

  “你肯定自己还不到二十岁吗?……”警察问他。

  “对,我才十九岁半。”杀人犯平静地说。

  “那好!”比比一吕班口答,“你可以放心,你永远到不了二十岁……”

  “为什么?……”

  “嘿!三天以后就把你‘割’了。”保安头子回答。

  这个杀人犯一直相信,甚至对他审判后还相信不会处死未成年犯。他听到这话后,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那里了。

  这些人出于灭口的必要才下毒手,他们杀人只是为了消灭证据(这是主张取消死刑的人提出的一种理由)。这些人极其机敏灵巧,手、眼动作迅速,感官灵敏,就像野人一样。他们只有在自己经营的舞台上才成为干坏事的英雄。犯下罪行后,他们开始局促不安。他们必须藏匿赃物,还受到贫穷的逼迫,这就使他们变得迟钝。他们像女人作了一次分娩,身体也搞得很虚弱。策划行动的时候,他们坚强有力,令人生畏;得手以后,便像孩子一样了。总之,他们具有野兽的天性,当它们吃饱时,很容易将它们打死。在监狱里,他们进行隐瞒,不吐露真情,从这方面说,这些怪人仍然是人。只有通过长期关押,对他们折磨,使他们上当后,才能在最后时刻使他们屈从。

  这样,人们就能理解,那三个苦役犯为什么没有葬送他们的头目,反而愿意为他效劳的原因了。他们怀疑是他偷了那七十五万法郎,看他进了附属监狱还那样镇定自若,相信他有能力保护他们,同时对他十分钦佩。

  戈尔先生离开假西班牙人后,经过会客室回到书记室,去找比比一吕班。雅克·柯兰从牢房下楼后,这二十分钟时间里,比比一吕班一直躲在朝放风院子的一扇窗子后边,从窥视孔里观察着一切。

  “他们没有一个人把他认出来,”戈尔先生说,“拿波里塔监视着他们所有的人,什么都没有听见。可怜的教士昨夜极度悲伤,没有说出任何话能叫人相信他的教袍下隐藏着雅克·柯兰。”

  “这证明他对监狱非常熟悉。”保安警察头子回答。

  拿波里塔是比比一吕班的秘书,附属监狱里的所有犯人到这时候为止都不认识他。他在那里扮演被控伪造文书的富家子弟的角色。

  “最后,他要求听那个死刑犯仟悔!”监狱长接着说。

  “这倒是我们的最后一招!我都没有想到。”比比一吕班高声说,“这个科西嘉人泰奥多尔·卡尔维是雅克·柯兰的狱友,听别人说,雅克·柯兰在‘草地’给他做了很漂亮的布团子……”

  苦役犯自己制作一种布团于,衬在铁链环和自己皮肉之间,以减轻“防护套”对他们脚腕和踝部的重压。这种布团子用废麻和旧布做成,苦役犯把它叫作“巴拉塔斯”◎。

  ◎这个词源于普罗旺斯语,意为“旧布”。

  “谁在看守这个死刑犯?”比比一吕班问戈尔先生。

  “是‘钢模心’。”

  “好。我要换上宪兵的制服,到那里去。我会听到他们所说的话,一切包在我身上了。”

  “如果这个人是雅克,柯兰,你不怕他认出你,把你掐死吗?”附属监狱的监狱长问比比-吕班。

  “我扮成宪兵,随身带着刀。”这个头目回答,“再说,他如果是雅克·柯兰,就绝不会做任何事情叫人给他判死罪。如果他是教士,我也是安全的。”

  “要抓紧时间,”戈尔先生说,“现在八点半,索特鲁神甫刚刚宣读了上诉驳回书,桑松先生在大厅等候检察院的命令。”

  “对,就是今天,‘寡妇的轻骑兵’(断头台的另一个名字,多么可怕的名字!)已经订好了。”比比一吕班回答,“不过我知道总检察长还在犹豫。这个小伙子一直说自己没有罪,依我看,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来对他定罪。”

  “他是个真正的科西嘉人。”戈尔先生接着说,“他什么也没有说,全顶住了。”

  附属监狱的监狱长对保安警察头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包含着死刑犯的悲惨境遇。一个被法院从活人行列中除名的人就属检察院管辖了。检察院不受任何人支配,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听从自己的职业良心。监狱属于监察院,检察院是监狱的绝对主子。歌已经占据了这个最能激发想象力的社会题材:死囚!◎诗歌能表现卓绝壮丽,散文没有办法,只能写实。不过,现实也相当可怕,足以与抒情诗抗衡。没有承认罪行或供出同谋的死回,他的生命将经受可怕的折磨。这里说的并不是夹棍◎压碎犯人的双脚,也不是往他们胃里灌冷水,也不是用残酷的刑具使他们四肢肿胀,而是一种隐隐约约可以说是抽象的折磨。检察院扔下犯人不去理会他,让他生活在寂静和黑暗之中,身边有一个伙伴(一头绵羊),他还必须对这个人进行提防。

  ◎指雨果的《死囚末日》。

  ◎一种逼供刑具。

  当代可的慈善家们以为自己已经预见到孤独这个残酷的刑罚,其实他们错了。自从取消拷打后,检察院自然很希望抚慰陪审团的已经十分脆弱的良心,它便想到一些可怕的办法,司法部门便用孤独这种办法来对付后侮。孤独,就是空虚。不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其本性都是惧怕孤独的。只有两种人不怕孤独:一种是天才,他用精神世界的产儿--自己的思想将它填满;另一种是宗教崇拜者,他感到上天之光照亮了孤独,上帝的气息和声音使孤独有了活力。除了这两种如此接近天堂的人以外,对其他人来说,孤独与拷打的关系,就像精神与肉体的关系。孤独与拷打的区别,在于孤独导致精神疾病,而拷打导致外科疾病。时间的无限延续使痛苦成倍增加。躯体通过神经系统触及无限,正如精神通过思想进入无限一样。所以,在巴黎检察院的历史上,始终不招供的罪犯是屈指可数的。

  这种阴暗的状况,在某些情况下,例如在涉及一个朝代或国家的政治时,能造成重大后果。这一问题在《人间喜剧》中有它的位置。◎但是在这里,只要描述一下复辟时期巴黎检察院关押死回的石牢,便足以使人看到一个死刑犯的最后日子是多么可怕。

  ◎据说巴尔扎克曾考虑以此为题材写一部题为《弑君者》的作品。

  七月革命前,附属监狱里已经有“死回牢房”,而且至今依然存在。这间牢房的背后是书记室,二者之间有一堵巨石砌成的厚墙。牢房两侧是两堵相对的七、八尺厚的大墙,这墙便支撑着宽广的法院休息大厅的一部分。站在边门向穹顶大厅里望去,目光便能深入那条又长又暗的过道。经过过道的第一扇门,就能进入这间四室。这个阴森森的屋子从一个气窗采光,气自上装着粗大的栏杆。人们走进附属监狱时,几乎看不见这扇气窗,因为它开在边门栅栏边书记室窗子与附属监狱书记官住宅之间一个窄小的位置上。建筑师把书记宫的住宅像一面穿衣镜一样嵌在进门院子的尽头。这个位置说明,为什么附属监狱改建时,夹在四堵厚墙中间的这间房子作了这个阴森可怕的用处。犯人关进这间屋子后是绝对不能潜逃的。那条过道通向单独关押的牢房和女犯部,出口就在装有火炉房间的对面,那个房间里总是聚集着一些警察和看守。气富是唯一通向外界的出口,位于离石板地面九尺高的地方,朝向第一个院子。这院于由附属监狱外门值勤的警察看守。任何人力都无法攻击这铜墙铁壁,何况,人们给死刑犯立即换上了紧身衣。大家知道,穿上这种衣服,手就无法行动◎。另外,囚犯的一只脚被铁链锁在他的行军床上。最后,还有一头“绵羊”给他送饭,将他看守住。四室的地面是厚厚的石板。光线极其阴暗,只能勉强看见东西。

  ◎这种衣服用粗布制成,衣袖用线扎死,手在袖内。

  由于巴黎在执行法院判决上改变了做法,这间牢房十六年来一直没有用途。尽管如此,即使在今天,走进这间四室时也不能不感到脊椎骨都会发凉。罪犯在这里沉浸在寂静和黑暗这两大恐怖源泉中,伴随着他的只有悔恨。你们想一想,他是不是要发疯?紧身衣又束缚着他,使他动弹不得。要有多么刚强的毅力才能抵挡得住啊!

  科西嘉人泰奥多尔·卡尔维当时二十七岁,他被隔绝在完全孤立的环境中,已经抵挡了这死牢的两个月摧残和“绵羊”的阴险劝说!……这是一桩奇特的刑事案件,科西嘉人在这个案子中被判了死刑。下面对这个非同一般的罪案作一个简短的分析。

  雅克·柯兰像是一根脊椎,通过他的可怕的关联,可以说把《高老头》与《幻灭》,又把《幻灭》与本书联结到了一起。本书场景已经非常广阔,不可能在这一场景之外再扯一些与故事结局和雅克·柯兰无关的题外话了。泰奥多尔·卡尔维案件是个扑朔迷离的题目,此刻正使受理此案的陪审团优心仲仲。读者对这个神秘的题目一定会展开更好的想象。一星期前,最高法院已经驳回罪犯的上诉,德·格的维尔先生一周来一直过问这个案件,日复一日地拖延着,没有下达执行死刑的命令。他竭力叫所有的陪审员放心,声称这个死到临头的犯人已经招认了自己的罪行。

  瓦勒里昂山、圣日耳曼、萨尔特鲁维尔丘陵以及阿尔冉特伊丘陵之间伸展着一片贫瘠的平原。大家知道,南泰尔镇就在这片平原的中部。镇上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住着一个可怜的寡妇。她得了一份意料之外的遗产,但是几天之后她被抢劫和谋杀了。这份遗产包括三千法郎,十二副餐具,一条金项链,一块金表和一些衣服。给她留下遗产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酒商。酒商的公证人曾劝她将三千法郎存在巴黎,但这位老妇人没有这样做,愿意将所有钱财都由自己保管。首先,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有这么多钱,另外她像大部分下层人和乡下人那样,在任何事情上对任何人都不相信。南泰尔有个酒商是她的亲戚,也是去世的那个酒商的亲戚,寡妇与这个酒商详细商量后,决定把这笔钱变成终身年金,同时卖掉南泰尔的房子,去圣日耳曼过有产者的生活。

  她住的房子带着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周围是破烂的树栅。这是巴黎郊外小农自建的那种难看的房屋。南泰尔盛产石灰和砾石,到处是露天采石场,这种房子就是用这类材料匆匆堆积起来的,没有任何建筑上的概念。巴黎四周都能看到这种情形,几乎都是一些刚刚开化的野蛮人居住的陋室。这座房子有底层和二楼,二楼上面便是阁楼。

  这个女人的丈夫原是采石场主,这座房子就是他造的。每扇窗户都按上结实的铁条,大门也非常坚固。这个已故的人知道他们是旷野上孤单单的一家,而且那是什么样的旷野!他的顾客都是巴黎的主要石工师傅,他往巴黎运送石料,回来时用空车拉回盖房子用的主要材料。房子就造在离他的采石场五百步远的地方。他从巴黎市内拆毁的建筑中选择合适的东西,价格极为低廉。所以,这些窗、栅栏、门、护窗板、木工制品,一切都来自被许可的劫掠,是他的主顾送的礼物,精心挑选的上好礼物。如果有两个门框可以拿走,他总要拿其中最好的一个。房屋前面有一个宽广的院子,院中有马厩。一道围墙伸展到大路旁边,那里有一道结实的铁栅栏门。马厩里有好几条看家狗,夜晚,屋子里还有一只小狗。屋后有一个一公顷左右的菜园。

  采石场主的老婆没有孩子,守寡后只跟一个女佣人住在这座房子里。采石场主死去两年后,她卖掉了采石场,所得的钱还了丈夫欠下的债。于是这座空荡荡的房子便成了她的全部财产。她在这里养鸡,养奶牛,去南泰尔出售她的鸡蛋和牛奶。她的丈夫原来雇佣马夫、车夫和采石工人,什么活都由他们干,现在这些人都给辞了。她连菜园子也不种了。这满是石头的地区长不出什么青草和蔬菜,她也就只能得到很少的收获物。

  卖房所得的钱和继承来的钱加在一起能有七、八千法郎。这个女人以为能从这八千法郎中得到七、八百法郎的终身年金,有了这七、八百法郎她就能在圣日耳曼过上舒舒服服的生活了。南泰尔那个酒商提出要这笔终身年金,她不肯给他。她为此与圣日耳曼的公证人已经谈了好几次。就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人们再也看不见皮若寡妇和她的女佣人露面了。院子的栅栏、房子的大门、护窗板,全都关着。法院在三天后得知这一情形,前来调查。预审法官波皮诺先生在检察官陪同下从巴黎来到这里。以下便是他们看到的情形。

  无论是院子的栅栏,还是房子的正门都没有盗贼破坏的痕迹。钥匙插在正门内侧的锁眼上。任何铁条都没有被弯曲。锁、护窗板、所有门窗都完好无损。院墙上也没有任何行迹表明有坏人经过。陶制的烟囱不是人能进出的路,所以不可能有人从这里进入室内。屋脊两端的装饰没有丝毫损坏,看不出有过任何暴力行为。

  司法官员,警察和比比-吕班进入二层房间后,发现皮若寡妇和女仆分别被勒死在各自的床上,用的是她们夜里包头的头巾。那三千法郎,以及餐具和首饰,都已被拿走。两具尸体,还有小狗和院子里一条大狗的尸体,都已腐烂。

  检查菜园的围栅后,没有发现任何破损。菜园的小径看不出有什么人经过的迹象。预审法官认为,如果杀人犯从这里潜入,他可能从草地上行走,以免留下自己的脚印,但他又怎样进入室内呢?靠菜园这边的门上有一个气窗,上面装着三根铁条,全都完好无损。这扇门上的钥匙也插在锁眼中,与院子那边的正门一样。

  比比一吕班用了一天时间到处观察。波皮诺先生,比比一吕班,检察官本人,还有南泰尔警察班长,都已认为坏人作案是完全不可能的。于是,这桩杀人案便成了一个政治和司法部门必须承认自己无能的可怕的问题。

  这桩由《判决公报》发表的事件发生在一八二八年冬天到一九二九年之际。天知道这件怪事却在巴黎引起了轰动。不过,巴黎每天早晨都有新鲜的戏剧性事件可以供人消遣,所以这过去的一切都已被忘得干干净净了,但是警察部门却什么也没有忘记。毫无成效的搜查持续了三个月之后,比比一自班手下的警察注意到有个妓女挥金如土。这个妓女由于跟几个盗贼往来密切,本来已经被警察盯上了。她这次想托一个女友抵押十二副餐具、一块金表和一条金项链。而女友却拒绝了。这件事传到比比一吕班的耳朵里,他便想起了南泰尔被盗的十二副餐具以及金表和金项链。于是人们立即通知巴黎的所有当铺营业员和窝主,比比-吕班派人对金发玛侬◎进行严密侦察。

  ◎金发玛侬原是著名盗贼里布莱的情妇。

  人们很快获悉金发玛依狂热地爱着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很少露面,人们以为他对金发玛依的一切爱情都无动于衷。事情更显得扑朔迷离。这个年轻人受到暗探注意,很快被发现并证实是个潜逃的苦役犯,科西嘉族间仇杀的著名头目,外号叫作玛德莱娜的美男子泰奥多尔·卡尔维。

  人们向泰奥多尔放出一个窝主。他是一个既为盗贼干事又为警方效力的两面人物。他答应购买泰奥多尔的餐具、金表和项链。正当圣纪尧姆大院的旧铁商在院内十点半给化装成女人的泰奥多尔数钱时,警察前来搜查,逮捕了泰奥多尔,扣押了这些物品。

  立刻开始预审。根据检察院的看法,只有这么一点点材料,不可能将他判处死刑。卡尔维始终坚定不移,从来不说自相矛盾的话。他说,是一个乡下女人在阿尔冉特伊卖给他这些东西,买下后听到南泰尔发生杀人案,便明白了拥有这些餐具、这块表和这些首饰十分危险,而且,在巴黎那位酒商,也就是皮若寡妇的叔叔死后,这些东西已经列入他的财物清单,后来又成了被窃物品。最后,他说,由于自己为贫穷所迫,只好将这些物品出售,他就想利用一个未受牵连的人将这些东西出手。

  从这个出狱的苦役犯嘴里,再也得不到更多的情况了。他以沉默和坚定态度终于使法院相信,罪犯可能是南泰尔的那个酒商,卖给他赃物的那个女人正是酒商的老婆。皮若寡妇的这位倒霉的亲戚和他的妻子便被抓了起来。但是,经过一星期关押和一场仔细调查,证实犯罪那天,丈夫和妻子都没有离开他们的店铺。再说,卡尔维也没有认出酒商的老婆就是据他所说的卖给他银器和首饰的那个女人。

  与卡尔维同居的那个女人卷进了这场官司。她被证实从案发到卡尔维想抵押银器和首饰时为止,花销了大约一千法郎。这样的证据似乎足以将这个苦役犯和他的姘妇送上刑事法庭。这是泰奥多尔犯的第十八桩杀人案,所以他被判处死刑。这个策划得如此巧妙的罪行看来是他犯下的。他没有认出南泰尔的卖酒的女人,而那个女人和她的丈夫倒认出了他。调查结果表明,很多证人证明泰奥多尔在南泰尔住过一个月,他在那里帮泥水匠干活,满脸石灰,衣衫褴褛。南泰尔的人都把这个小伙子看作十八岁。他可能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策划了这桩罪行。

  检察院认为一定还有一个同谋。人们量了一下烟囱的宽度,与金发玛依的腰身对照,看看她是否能从烟囱潜人室内。然而,现代建筑师用陶管代替了过去那种宽大的烟囱,一个六岁孩童都无法从这种管子通过。如果没有这个奇异而叫人恼火的谜,泰奥多尔一星期前就被处决了。正如人们所见到的,监狱指导神甫也已束手无策。

  那个时期,雅克·柯兰正全神贯注与贡当松、科朗坦和佩拉德争斗,大概没有注意这桩案子和卡尔维的名字。何况,“鬼上当”想竭力忘掉那些“朋友”以及一切有关司法大厦的事。他害怕面对面地跟一个“兄弟”相见,因为这样人家就会向“老板”要帐,而他却无法偿还。

  附属监狱的监狱长立即来到总检察长的办公室,看见第一代理检察长手里拿着处决令正在与德·格朗维尔先生谈话。德·格朗维尔先生刚刚在赛里奇公馆度过了一整夜,极其疲惫和痛苦,因为医生不敢肯定伯爵夫人是否还能保持理智。尽管如此,由于有这一要案,他还不得不来检察院几个小时。德·格朗维尔先生与监狱长交谈片刻后,便从代理检察长手里取回处决令,将它交给了戈尔。

  “除非您以后发现有特殊情况,否则就执行处决!”他说,“我相信您会谨慎行事。竖立绞刑架可以推迟到十点半,您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这样的一个上午,几个小时顶得上几个世纪,一个世纪内会发生好些大事呢!不要让人以为要缓期执行。必要的话,叫人给他更衣。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九点半向桑松传达命令。叫他待命!”

  监狱长离开总检察长办公室时,在通向长廊的过道穹顶下遇见了卡缪索先生。卡缪索先生正要去见总检察长。监狱长与这位司法官员匆匆谈了几句,向他通报了附属监狱中有关雅克·柯兰的情况,然后下楼回监狱,安排“鬼上当”与玛德莱娜对质。比比一吕班扮成一个活龙活现的宪兵,代替那头监视科西嘉青年的“绵羊”。这一切安排妥当后,监狱长才允许这个所谓教士与死刑犯接触。

  一个看守来接雅克·柯兰,要把他带到那个死刑犯的牢房去。那三个苦役犯见到这一情景时显出难以形容的惊骇情绪。他们同时一跃而起,扑到雅克·柯兰坐的椅子旁边。

  “于连先生,是今天吗,是不是?”“丝线”问看守。

  “对。夏尔洛已经在那里了。”看守毫不在乎地回答。

  老百姓和监狱里的人称呼巴黎的刽子手为夏尔洛,这个诨名在一七八九年革命时就有了。说出这个名字引起囚犯们的巨大震惊,他们彼此面面相觑。

  “这回算完了!”看守回答,“行刑令已经交到戈尔先生手里,判决书刚刚念完。”

  “那么”,拉普拉叶接过话头说,“美人玛德莱娜的所有临终圣事都做完了吗?……他在喘最后一口气呢。”

  “可怜的小泰奥多尔……”“雄邮戳”高声说,“他对人和蔼可亲,年纪轻轻就送了命,真是可惜……”

  看守朝边门走去,以为雅克·柯兰跟在他的身后。但是西班牙人走得很慢,当他看到自己离开于连十步远的时候,他显出走不动的样子,做手势要求拉普拉叶搀扶他。

  “他是杀人犯!”拿波里塔指着拉普拉叶对教士说,一边伸出自己的手臂。

  “不,我看他是个不幸的人!……”“鬼上当”怀着康布雷大主教的热情回答。

  他便甩开了拿波里塔。他第一眼就看出这个人十分可疑。

  “他已经走上‘悔恨山修道院’第一个台阶,而我就是这个修道院的院长!我要让你看到,我会怎样耍弄那只‘鹳鸟’(总检察长),我要把这个脑袋从它的‘利爪’下抢出来……”

  “是因为他那‘往上提’吧!”“丝线”笑了笑说。

  “我要把这颗灵魂送上天堂!”雅克·柯兰看到好几名囚犯在自己身边,便摆出一本正经的神态回答。

  接着他跟上看守,朝边门走去。

  “他是为了救玛德莱娜到这里来的,”“丝线”说,“我们猜对了。真是个了不起的老板!

  “可是怎么救呢?……‘断头台的轻骑兵’已经都在那里,那个人他见都见不着了。”“雄邮戳”接着说。

  “他有魔鬼保护!”拉普拉叶高声说,“他怎么会拐我们的金币呢!……他非常看重朋友,也非常需要我们!人家想叫我们用他的老底,我们可不是傻瓜蛋!如果他救出玛德莱娜,我的事就交给他了!”

  这最后一句话产生的效果,使三个苦役犯更增加了对他们的上帝的忠诚。他们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个了不起的老板身上了。

  尽管玛德莱娜处境危急,雅克·柯兰仍然毫不气馁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这个人像那三个苦役犯一样,对附属监狱极为熟悉,但却毫不做作地显出不认识路的样子,看守不得不随时告诉他:“从这边走!--往那边去!”这样一直走到了书记室。到了那里,雅克·柯兰一眼瞥见一个膀大腰粗的人,胳膊肘支在火炉上,又红又长的脸倒也显出某种高雅气质。他认出这个人就是桑松。◎

  ◎这里指亨利·桑松(一七六七—一八四○)。他的父亲查理一亨利·桑松是处死路易十六的刽子手。亨利和两个叔叔帮助他父亲处死过王后玛丽·安东奈特。

  “先生是狱中神甫吧。”他说着,满面和善地向他走去。

  这个误会太严重了,在场的人都打了寒战。

  “不,先生,”桑松回答,“我有别的职责。”

  桑松是这个姓氏中最后一名刽子手的父亲,因为他儿子最近已被解职。他的父亲处死了路易十六。

  桑松一家担任这一职务已经四百年,家里出了多少行刑者!到了这个继承人,他曾想放弃祖传的重负。桑松家的人先是在鲁昂当过二百年的刽子手,后来被任命为王国首席刽子手,从十三世纪起祖祖辈辈执行法院的判决。一个家族在六百年间代代相传担任一种职务或保持贵族头衔,这是十分罕见的。当这个年轻人成了骑兵上尉,眼看就能在军队里大展宏图时,他的父亲要他协助处决国王。一七九三年,有两个常设绞刑架,一个在御座门,另一个在沙滩广场。这时候,父亲便叫儿子当了他的副手。现在,这个可怕的公职人员已经将近六十岁,他的特点是服饰华丽,举止文雅,丝毫瞧不起比比一吕班和他那一班人,也就是他那架机器的供货者。这个人身上唯一能显示中世纪老行刑者血统的标志,便是非同一般的宽厚的双手。他高大粗壮,受过相当教育,十分重视自己的公民和选民资格;据说酷爱国艺;话音低沉,姿态文静,沉默寡言,前额宽阔而光秃,与其说像刽子手,不如说更像英国贵族。所以,一个西班牙教士会议事司择该会犯下雅克·柯兰故意犯的这个错误。

  “他不是苦役犯。”看守长对监狱长说。

  “我开始也这么认为。”戈尔心里想。他向这位下属点了点头。

  雅克·柯兰被带进一间地窖似的屋子。年轻的泰奥多尔穿着紧身衣,坐在室内破烂的行军床的床沿上。“鬼上当”被一时从过道投进的光线照亮,立刻认出了站在那里手按大刀的宪兵就是比比一吕班。

  “Io sono Gaba-Morto!Parla nostro italiano”,雅克·柯兰急切地说,“Vengo ti salvar。”(我是“鬼上当”。咱们讲意大利语吧。我是来救你的。)

  这两个朋友要说的话,假宪兵一句也听不懂。比比一吕班当作是来看守罪犯的,所以不能离开岗位。这个保案警察头子憋着一肚子恼恨。

  泰奥多尔·卡尔维是个面色苍白,皮肤黄褐色的小伙子。金色的头发,深陷的眼睛,蓝眼珠不太明亮。全身匀称,在南方人有时呈现的迟钝外表下隐藏着过人的体力。他长着弓形的眉毛,扁平的前额赋予他某种阴森的形象,鲜红的嘴唇显现残酷的野性,四肢的动作透出科西嘉人特有的易怒本性,这种性情使他们在与人发生骤然冲突时,会立刻动手杀人。如果没有这几条,泰奥多尔·卡尔维的外表该是非常迷人可爱的。

  泰奥多尔听到这一嗓音,不禁吃了一惊,他猛然抬起头,以为产生了什么幻觉。他在这个石砌小屋里住了两个月,已经习惯了黑暗。他望了假教士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有认出雅克·柯兰。雅克·柯兰的脸由于硫酸的作用而产生长条伤疤,他认为这完全不像他老板的脸。

  “确实是我,你的雅克。我扮成教士,前来救你。你不要显出认识我,别干这种傻事。你就装作忏悔吧。”

  这几句话说得很快。

  “年轻人非常沮丧,死亡把他吓坏了,他马上就要招认一切了。”雅克·柯兰对宪兵说。

  “你跟我说点什么吧,向我证实你就是那个人润为现在只听到你有那个人的声音。”

  “您看,这个可怜人,他是无罪的。”雅克·柯兰又对宪兵说。

  比比-吕班不敢开口说话,怕被认出来。

  “Sempremi!”◎雅克回到泰奥多尔身边,在他耳畔说出这句暗语。

  ◎意大利文:“依然是我!”

  “Smpteti!”◎年轻人回答了这句暗语,“确实是我的老板……”

  ◎意大利文:“依然是你!”

  “你顶住了吗?”

  “顶住了。”

  “把情况都告诉我,我来看看怎样才能救你。快点儿,夏尔洛已经在那里了。”

  科西嘉人立即双膝跪地,做出愿意忏悔的样子。比比一吕班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们两人说话很快,比阅读这段交谈文字费时更少。泰奥多尔迅速讲了大家已经知道的他的犯罪情形。雅克·柯兰对此一无所知。

  “陪审团没有证据便判了我的刑。”他最后说。

  “孩子,人家要给你剃头了,你才提出跟人家争论!……”

  “我确实是把首饰弄出手的人。但是他们就这样审判,而且是在巴黎!……”

  “那事到底是怎么干的呢?”“鬼上当”间。

  “啊,是这样:我离开你以后,认识了一个科西嘉小姑娘,是我刚到巴黎时遇见的。”

  “蠢得去爱女人的男人总是这样送命的!……”雅克·柯兰大声说,“女人是自由放纵的老虎,是能讲人坏话、会照镜子的老虎……你真不明智!……”

  “可是……”

  “嘿,这个该死的‘后侧风’,她帮了你什么忙?”

  “这个可爱的女人,高得像一捆柴,苗条得像一条鳗鱼,灵巧得像一只猴子。她从烟囱顶上进去,给我打开屋子的门。那几只狗吃了肉丸子,就死了。我宰了那两个女人。钱一拿到手,吉内塔把门关上,又从烟囱顶上出去了。”

  “这么高明的手段把命送掉也值得。”雅克·柯兰说,他非常欣赏犯罪方式,就像雕刻工欣赏一件雕像一样。

  “我真是干了一件蠢事;我竭尽才力,为了一千埃居。”

  “不,为了一个女人!”雅克·柯兰接过话头说,“我以前对你说过,女人会夺走我们的智慧!……”

  雅克·柯兰向泰奥多尔投去一道充满蔑视的目光。

  “你当时不在,我无依无靠!”

  “你爱她吗,这个小姑娘?”雅克·柯兰问,他已觉察到那句答话里包含着责备。

  “啊!如果说,现在我想活下去,主要是为你,而不是为她。”

  “你放心吧!我不是无缘无故才叫‘鬼上当’的!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什么!能活命!……”科西嘉青年高声说,一边举起被捆的双手,伸向这死牢潮湿的穹顶。

  “我的小玛德莱娜,准备回到‘终生草地’◎去吧,”雅克·柯兰继续说,“你应该预料到这一点。人们不会像给肥牛那样给你戴上玫瑰花环!……他们之所以给我们打上烙印,把我们送进罗什福尔监狱,就是为了想搞掉我们!不过,我将叫人把你送到土伦去,然后你在那里越狱,再回到巴黎,我给你安排一个舒适的生活……”

  ◎终生苦役监牢。

  一声感叹。这在坚实的穹顶下是难得听见的,这是从得到解脱的幸福心情中迸发的一声感叹,它撞击到石墙上,石墙又将这音乐中无与伦比的音符反射到比比一吕班的耳朵里。比比一吕班惊骇不已。

  “这是我刚刚赦了他的罪,他产生了顿悟的结果。”雅克·柯兰对保安警察头目说,“宪兵先生,您看见了吗,这些科西嘉人的心里是充满信仰的!他像童年耶稣一样洁白无辜,我要尽力拯救他……”

  “上帝与您同在,神甫先生!……”泰奥多尔用法语说。

  “鬼上当”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像卡洛斯·埃雷拉议事司铎的模样。他走出死囚的牢房,匆匆地奔向过道,来到戈尔先生面前,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

  “监狱长先生,这个年轻人是无辜的,他向我透露了谁是罪犯!……他险些要为这个搞错了的名誉攸关的案子而死去……他是一个科西嘉人!请您为我向总检察长先生提个请求,”他说,“请求他接见我五分钟。一个西班牙教士为法国司法当局的误判而感到痛苦。德·格朗维尔先生是不会拒绝立即听听这位教士的话的!”

  “我这就去!”戈尔先生回答。所有目睹这一非同寻常的场面的人都感到无比惊讶。

  “在我等待的时间里,请您派人送我去这个院子吧,”雅克·柯兰接着说,“我在那里已经打动了一个犯人的心,我要使他完全皈依……这些人的心也是向长的嘛!”

  这段话使所有在场的人产生了骚动。警察、收监记录员、刽子手、看守、行刑助手,他们都在等待命令,准备--用监狱的话说--架设机器。所有这些人都有些动情,一种可以理解的好奇心激动着他们。

  就在这时候,人们听到一辆华丽马车的响声。这马车意味深长地停到了朝河堤的附属监狱的栅栏前。车门打开后,脚凳迅速放下,所有的人都以为来了个大人物。不一会儿,一个贵妇人手里晃动着一张蓝色信纸,出现在门边的栅栏前,身后跟着一个仆人和一个保镖。她穿一身高贵的黑衣服,帽子上遮着一层面纱,用一块很大的绣花手帕擦着眼泪。雅克·柯兰立刻认出她是亚细亚,或者说,还这个女人的本名的话,就是他的姑妈雅克丽娜·柯兰。这个心狼手辣的老太婆,不愧是她侄子的姑妈,她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这个囚犯身上,机智、警觉地卫护着他,那种机智和警觉的程度至少能与法院相当。她有一张特许证,当吕西安和卡洛斯·埃雷拉神甫解除单独监禁后,就能凭这证件与他们交谈。证件上有主管监狱处长写的一句话。这张许可证是根据德·赛里奇先生的引荐,前一天发给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贴身侍女的。从许可证的颜色看,就表明它有强大的后台,因为这些证件与戏院的优待券一样,形式和外表是各不相同的。

  掌门的看守看见那个保镖头戴插羽毛的帽子,身穿绿、金两色制服,就像俄罗斯将军的制服那样熠熠生辉,知道来人是一位贵妇人,几乎是王族成员。他于是打开了边门。

  “啊!亲爱的神甫!”这位假贵妇望见教士时泪流满面地叫起来,“怎么能把这样一位圣职人员关到这里来!哪怕只是片刻工夫也不行啊!”

  监狱长接过特许证,阅读上面的宇:“由德·赛里奇伯爵阁下引荐。”

  “啊,德·桑-埃斯特邦夫人,侯爵夫人!”卡洛斯·埃雷拉说,“您真是一个尽心竭力的人!”

  “夫人,这里不能这样说话。”好心的老戈尔说。

  他于是亲自拦住了这一大堆黑丝绸和花边。

  “怎么,要隔开这样大的距离!”雅克·柯兰接着说,“还要当着您的面?……”他环顾周围,又加了一句。

  姑妈身上散发出麝香味。她的装束大概使书记官、监狱长、看守和警察惊奇不已,除了一千法郎的花边,还围着一条价值六千法郎的黑色开司米大围巾。另外,那位保镖在附属监狱的院子里来回踱步,那捐傲的神态犹如一个自知挑剔的公主都离不开他的仆人。他没有跟那个跑腿的仆人说话,那个仆人一直呆在河堤的栅栏门前。白天,这栅栏门是一直开着的。

  “你想于什么?我应该怎么做?”德·桑一埃斯特邦夫人用姑侄约定的暗语问。

  如同人们已在《狱中惨剧》中看到的那样,这种暗语是把法语或行话的词加以扩展和改变,在词尾加上ar或or,al或i构成,这是语言上的外交密码。

  “把所有信件放在可靠的地方,把对那些贵妇中每个人最受牵连的信件拿来。你再扮成女贼模样回到休息大厅,在那里等待我的指令。”

  亚细亚,或者说雅克丽娜,双膝跪地,好像在接受祝福。假神甫用福音书般的一本正经的神态为他的姑妈祝福。

  “Addio,marchesa!◎”他高声说,然后又用他们谈话的语言加了一句:“你要把欧罗巴和帕卡尔找到,连同他们掠走的七十五万法郎。我们需要这笔钱。”

  ◎西班牙文:“再见,侯爵夫人!”

  “帕卡尔就在这里。”虔诚的侯爵夫人回答,一边含着眼泪指了指保镖。

  她的这样迅速的理解,不仅使他微微一笑,而且使他一惊。只有他的姑妈才能使他这样感到惊异。假侯爵夫人用惯于装模作样的女人姿态,向这一场面的那些见证人转过身去。

  “他不能参加自己孩子的葬礼,感到很伤心,”她用蹩脚的法语说,“法院的这个可怕的误会让人家都知道了这个圣职人员的私人秘密!……我呀,我要去参加哀悼弥撒。先生,”她对戈尔先生说,一边将一个装满金币的钱袋递给他,“这点东西拿去解救一下那些可怜的犯人吧!

  “真不错!”她的侄子满意地在她耳边说。

  雅克·柯兰跟随着看守走了。看守将他带到放风院子。

  比比-吕班灰心丧气,最后被一个真宪兵看见了。自从雅克·柯兰走后,他不断发出含有某种意味的“哼!哼!”声。真宪兵到囚犯的牢房里代替了他。但是,“鬼上当”的这个仇敌晚来了一步,没有看到那位贵妇人,她已经乘上自己的华丽马车,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的嗓音尽管加以娇饰,但还是有嘶哑的成分传进他的耳朵里。

  “嘿!给犯人三百法郎!……”戈尔先生将钱袋交给他的记录员时,看守长指着钱袋对比比一吕班说。

  “拿出来看看,雅科梅蒂先生。”比比一吕班说。

  秘密警察头子接过钱装,将金币倒在手里,仔细观察。

  “这确实是金子!……”他说,“钱袋上还饰着徽章呢!啊,这个无赖,他真有一手!他是彻头彻尾的无赖!他把我们全给骗了,无时无刻不在骗我们!……真该对准他开一枪,就像对准一条狗那样!”

  “怎么回事?”记录员接过钱袋问。

  “这女人是个骗子!……”比比一百班大叫起来,气得使劲在边门外石板地上跺脚。

  这几句话引起那些在场的人强烈震惊。他们聚集在一起,离桑松先生有一段距离。桑松先生一直站在这穹顶大厅中央,背靠大火炉,待命要为罪犯更衣并到沙滩广场竖立绞架。

  雅克·柯兰到了放风院子后,迈着“草地”常客通常的步代向他的“朋友们”走去。

  “你心上有什么事?”他对拉普拉叶说。

  “我的事成功了。”这个杀人犯说。雅克·柯兰已经把他领到了一个角落里。“我现在需要一个可靠的朋友。”

  “干什么用?”

  拉普拉叶把他所有的犯罪行为向自己头目讲述一遍,当然是用黑话,以后又详细说出了在克罗塔夫妇家的杀人和盗窃。

  “我很佩服你,”雅克·柯兰对他说,“你干得很漂亮。不过,在我看来,你犯了一个错误……”

  “什么错误?”

  “事情干完后,你应该弄到一张俄国护照,扮装成俄国亲王,买一辆饰以徽章的漂亮马车,大胆地把钱存到一个银行家手里,要一张去汉堡的信用证,在一个随身男仆,一个贴身女佣和化装成公主的你的情妇陪同下,坐上邮车溜走。到了汉堡后,你就上船去墨西哥。一个聪明人手里握着二十八万金法郎,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啊!”

  “啊,你有这些想法,因为你是老板!……你永远掉不了脑袋,你!可是我……”

  “说到底,处在你的位置,一个好主意等于给死人喝一碗回生汤。”雅克·柯兰继续说,一边用有慑服力的目光望了他“兄弟”一眼。

  “是这样!”拉普拉叶带着疑惑的神情说,“给我这碗回生汤吧!如果不能给我养分,总还能给我洗脚……”

  “你现在已经被‘鹳鸟’抓住,有五次加重情节的盗窃罪,三次杀人罪,最近一次是杀了两个富裕的有产者。陪审团不喜欢人家杀死有产者……你将被判处死刑。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他们全都对我这么说。”拉普拉叶可怜巴巴地回答。

  “我刚才在书记室跟我的姑妈雅克丽娜谈了一会儿。你知道,她是兄弟会的母亲,她告诉我‘鹳鸟’要把你干掉,因为他对你感到担心。”

  “可是,现在我富了,他们还担心什么呢?”拉普拉叶说,显出一种天真姿态,这说明在盗贼的头脑中,偷盗是天赋权利这种思想是多么根深蒂固。

  “我们没有时间研究哲学。”雅克·柯兰说。“再来谈谈你的处境吧……”

  “你想叫我怎么办?”拉普拉叶打断老板的话,问。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一条狗死了还有点儿用处呢。”

  “对别人有用!……”拉普拉叶说。

  “我把你纳入我的活动范畴!”雅克·柯兰回答。

  “这已经不错了!……”杀人犯说,“那么以后呢?”

  “我不想知道你的钱放在什么地方。不过我想问问你,这些钱你准备做什么用?”

  拉普拉叶窥探一下老板的无法看透的眼神。雅克·柯兰继续冷冰冰地说:

  “你有没有爱着某个‘后侧风’?有没有一个孩子或一个兄弟需要保护?我过一小时就要出去了,对于你想要给他们一点好处的人,我什么都可以办到。”

  拉普拉叶还在犹豫。他像士兵端着枪不知怎么办。雅克·柯兰于是使出了最后一招:

  “在我们存款中,你的一份是三万法郎。你想把它留给兄弟会,还是想送给什么人?你的这份钱安然无恙,今晚我就可以把它交给你想赠送的那个人手里。”

  杀人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喜悦情绪。

  “我把他握在手心里了!”雅克·柯兰心里想。“别晃晃悠悠了。再考虑一下?……”他凑近拉普拉叶的耳朵说,“老兄,我们连十分钟都没有了……总检察长就要来叫我,我要去和他谈话。这个人,我已经把他担在掌中,我能扭断‘鹳鸟’的脖子!我肯定能救出玛德莱娜。”

  “如果你救玛德莱娜,我的好老板,你也能为我……”

  “我们不必多费口舌了!”雅克·柯兰用生硬的声调说,“立你的遗嘱吧!”

  “那好,我愿意把钱送给高诺尔。”拉普拉叶说,显出一副可怜相。

  “嘿!……原来你跟莫依斯的寡妇在一块儿啊!那个犹太人莫依斯曾是南方劫掠货车的强盗帮头子,是不是?”雅克·柯兰问。

  “鬼上当”就像那些大将,对手下各部队成员了如指掌。

  “就是她。”拉普拉叶非常得意地说。

  “好标致的女人!”雅克·柯兰说。他极其擅长玩弄这种可怕的阴谋,“这个‘后侧风’很精明,知道的事情很多,也很正直,是个地地道道的盗贼……啊!你又投入了高诺尔的怀抱!有这么个‘后侧风’还叫人给‘埋’了,真笨!真是傻瓜!本该做做体面的小生意,混碗饭吃!……她混得怎么样?”

  “她定居圣髯街,经营一家妓院……”

  “那么,你指定她为你的继承人?……,哎,亲爱的,我们干下了爱她们的傻事,这些妓女把我们弄到这个地步!……”

  “对。不过,等我完蛋后再交给她。”

  “一定这样办!”雅克·柯兰用庄重的口气说,“没有什么东西留给兄弟会吗?”

  “什么也没有。是他们叫人把我逮住的。”拉普拉叶满怀仇恨地回答。

  “谁把你出卖了?你愿意叫我为你报仇吗?”雅克·柯兰急切地问,试图唤醒在生命最后时刻使这些心灵震颤的最后感情,“谁知道呢,我的老兄弟,为你报仇的同时,也许能为你与‘鹳鸟’达成和解?……”

  杀人犯听到这句话,用充满幸福的目光望着他的老板。

  “可是,”老板对着这张富有表情的面孔回答,“我现在只是为泰奥多尔演这出戏。等这出滑稽戏演成了,我的老兄,我还能为我的一个朋友做很多事情,你是我的朋友之……”

  “如果我能仅仅看到你把这个可怜的小泰奥多尔的仪式给推迟的话,那么,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这件事已经办妥了,我肯定能把他的脑袋从‘鹳鸟’的利爪下救出来。为了从监狱里跑出去,你看,拉普拉叶,大家必须手携手……一个人什么事也办不成……”

  “这话不错!”杀人犯高声说。

  拉普拉叶对老板已经充分信任,而且有了狂热的信仰。他于是不再犹豫了。

  拉普拉叶讲出了自己同谋的内幕。这一内幕直到此刻始终没有泄露过。雅克·柯兰要知道的正是这一点。

  “事情就是这样。这个案子里,有比比一吕班手下的警察鲁法尔,我和高戴。”

  “‘拔毛’?……”雅克·柯兰高叫起来,说出了鲁法尔的贼名。

  “对,这些无赖出卖了我,因为我知道他们的窝点,而他们不知道我藏在什么地方。”

  “你给我的靴子上了油◎,亲爱的。”雅克·柯兰说。

  ◎黑话,意为;你告诉我的这些情况有助我出狱。

  “你说什么!”

  “你听着,”老板回答,“你看到了吗,全心全意信赖我能得到什么?……现在,为你报仇是我玩的这一局中的一个点!……我不要求你告诉我你藏匿钱财的地方,你可以在最后时刻对我说。但是,你对我说说鲁法尔和高戴的事吧!”

  “你现在和将来都是我们的老板,对你,我没有什么可保密的。”拉普拉叶回答,“我的金子藏在高诺尔屋子的地窖里。”

  “你不担心你的‘后侧风’吗?”

  “嘿!这个!我搞的这一手,她什么都不知道!”拉普拉叶说,“尽管高诺尔是个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说一个字的女人,但我还是把她灌醉了。那么多的金子呢!”

  “是啊,它能使最纯洁的良心变质,就跟牛奶变质一样!……”雅克·柯兰回答。

  “所以,我干了这事,谁也没有看见我!连那些鸡鸭都在鸡笼鸭笼里睡觉呢。金子被埋在酒瓶后头三尺深的地下,上面铺了一层卵石和灰浆。”

  “好!”雅克·柯兰说,“那么,别人藏在什么地方?……”

  “鲁法尔藏在高诺尔家,在这个可怜女人的卧室里,通过这一着他就把她握在了手心里,因为,如果事情败露,她便成了窝脏同谋犯,要去圣拉扎尔监狱度过她的余生了。”

  “啊,这个坏蛋!警察使你们成了窃贼!……”雅克说。

  “高戴把他的东西藏在他的姐姐家里。他姐姐是个洗小件棉布制品的洗衣工,一个正直的姑娘。如果事发,她可能会坐五年牢,这是她怎么也不会料想到的。高戴把地上的方石撬开,然后重新铺上,再把缝填好。”

  “你知道我想叫你干什么吗?”这时候,雅克·柯兰用磁铁般的目光看了拉普拉叶一眼,说。

  “干什么?”

  “把玛德莱娜的事算在你的帐上……”

  拉普拉叶的身体异样地颤抖了一下,但是在老板死死逼视的目光下,很快恢复了顺从姿态。

  “啊!你已经发出不满的叫声了!你还想参与我的事!嘿,四桩杀人罪和三桩杀人罪,不是一个样吗?”

  “可能是这样!”

  “从上帝那儿说,你的血管里是没有血的,而我还在考虑救你!

  “怎么救呢?”

  “傻瓜,如果答应把金子归还那家人家,你就可以开脱,走进‘终生草地’。如果他们拿了钱,我就不会把你的脑袋送出去。此刻你值七十万法郎呢,傻瓜!……”

  “老板!老板!”拉普拉叶欣喜若狂地叫起来。

  “而且,我们还要把杀人罪都加到鲁法尔头上去!……”雅克·柯兰继续说,“比比一吕班一下子就要被撤职……我就把他握在手心里了!”

  拉普拉叶听到这个主意,惊得胜目结舌,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成了一尊雕像。他被捕已经三个月了,马上要上重罪法庭受审。拉福尔斯监狱的朋友们给他出过主意,但是他没有向他们吐露自己的同谋。他掂量了自己的罪行,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而这个计划,所有被判刑的聪明人却都没有想到。所以,这个貌似希望的东西几乎把他弄得呆头呆脑了。

  “鲁法尔和高戴已经过上花天酒地的生活了吗?他们已经花掉一部分金币了吗?”雅克·柯兰问。

  “他们不敢。”拉普拉叶回答,“这些坏蛋在等我掉脑袋呢。这是‘雌邮戳’来看‘雄邮戳’时,她叫我的‘后侧风’告诉我的。”

  “那好!二十四小时后,我们要把他们的钱财搞到手!……”雅克·柯兰大声说。那些家伙不能像你这样退脏,你将落得像雪一样洁白无瑕,而他们则会混身被血染红。你让他们拉下了水,但是经过我的关心,你将成为一个正直的小伙子。我把你的钱拿在手里,好为你的其他官司活动。你还会进‘草地’的,一旦进去,你就设法逃出来……这是痛苦的生活,但总究还是活着嘛!”

  拉普拉叶的眼睛里显出内心的无比激动。

  “老兄!用七十万法郎,可以干很多事呢!”雅克·柯兰说。他使他的“兄弟”沉醉在希望中。

  “老板!老板!”

  “我要叫司法部长晕头转向……啊!鲁法尔的事要叫他们好看了,要把警察局搞个啼哩哗啦,比比-吕班算是完了!”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拉普拉叶狂喜地大叫起来,“你下命令吧,我听你的。”

  他说着将雅克·柯兰拥抱在怀中,眼里挂着喜悦的泪水。他觉得可以保全自己的脑袋了。

  “这还没完呢,”雅克·柯兰说,“‘鹳鸟’消化不良,特别是有了‘加倍发烧’的事实(揭露出需要承担责任的新事实)。现在‘要送一个女人上去’(要对一个女人进行假揭发)。”

  “怎么送?做什么用?”杀人犯问。

  “你帮我忙吧!你会明白的!……”“鬼上当”回答。

  雅克·柯兰向拉普拉叶简略地透露了南泰尔地方犯罪的内情,叫他明白必须有个女人同意扮演吉内塔的角色。然后,他与兴高采烈的拉普拉叶向“雄邮戳”走去。

  “我知道你爱‘雌邮戳’爱到什么程度……”雅克·柯兰对“雄邮戳”说。

  “雄邮戳”投向他的眼光是一首可怕的诗。

  “你将来进‘草地’期间,她将干什么呢?”

  “嘿,如果我为你把她弄进拉福尔斯女牢,玛德洛奈特或圣拉扎尔监狱一年,这正好是你受审判、动身、到达和越狱的时间,你看怎么样?”

  “你创造不出这个奇迹,她没有同谋。”“雌邮戳”的情人说。

  “啊!我的‘雄邮戳’”,拉普拉叶说,“我们老板的本领比上帝还要大!……”

  “你和她接头的暗语是什么?”雅克·柯兰问“雄邮戳”,摆出一副肯定不会遭到拒绝的头目的姿态。

  “sorgue a pantin(巴黎之夜)。她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说话的人是从我这儿去的。如果你想叫她服从你,你可以拿一枚五法郎的硬币给她看,同时说一声:Fo nbif(‘雌邮戳’一词的字母重新排列后组成的词)”

  “她将在拉普拉叶的判决书中被判刑,蹲一年后作了交代而得到赦免。”雅克·柯兰望着拉普拉叶,像在教育人似地说。

  拉普拉叶明白了老板的计划,向他使了一个眼色,表示答应他要使“雄邮戳”下决心进行合作,叫“雌邮戳”在他将承担的罪行中充当假同谋。

  “再见了,孩子们!你们很快就会得悉我从夏尔洛手中救出了我的孩子。”“鬼上当”说,“是的,夏尔洛已经带着他的贴身侍女在书记室等待给玛德莱娜打扮呢!瞧,”他说,“‘鹳鸟头子’(总检察长)派人来找我了。”

  果然,一名看守从边门出来,向这个神通广大的人做手势。科西嘉小伙子的险境促使他发挥这凶残的本领,他是善于用这种本领向社会作斗争的。

  就在吕西安的遗体从他手里被夺走时,雅克·柯兰下了最大决心,要通过某件事,而不是通过某个人,再一次体现自己的本领。指出这一点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他终于打定了决定命运的主意,就像拿破仑坐上小船驶向贝莱罗丰号舰艇时打定的主意一样。◎说来也怪,在这桩事情上,各种因素都在帮这个恶魔的忙。

  ◎一八一五年七月十五日,拿破仑在滑铁卢战争失败后乘坐一条“雅什特列布”号横帆二桅小船,驶向英国军舰“贝莱罗丰”号。英国人又把拿破仑从“贝莱罗丰”号转移到“诺森伯仑”号上,于十月十六日将拿破仑囚禁在大西洋中的圣赫勒拿岛。

  这个罪恶生命的出人意料的结局可能会使这个人物失去一些光彩。如今,只能通过一些无法接受和难以置信的事情才能得到这样的结局。在我们和雅克·柯兰一起走进总检察长办公室前,有必要跟随卡缪索夫人走一趟,看看在附属监狱发生这些事情时,她到哪些人家去了。

  风俗史家永远不应该抛弃的一个责任,就是不能用表面上富有戏剧色彩的安排来损害真实,特别是当真实已经变得富有传奇意味的时候。社会的本态中包含着许多偶然,许多错综复杂和难以预料的情形,特别在巴黎更是如此,编造者的想象力无论如何是跟不上的。真实是大胆的,它能达到艺术无法表现的境界,令人难以置信甚至不大合乎情理,除非作家对它加工删改,使它淡化。

  卡缪索夫人着意化了一个晨妆,差不多体现出高雅的风度。对于这个六年来一直住在外省的法官妻子来说,这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她要在上午八点到九点去看望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和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要叫这两位夫人对她的装束说不出什么坏话。我们得赶紧说一句:阿梅莉一塞西尔·卡缪索虽然是蒂里翁家的姑娘,也只是成功了一半。她在装饰打扮上不是有两次失误吗?……

  人们很难想象,巴黎妇女对各种雄心勃勃的男人来说会有多么大的用处。无论是在上流社会还是在盗贼世界,她们都是必不可少的。在盗贼世界,大家刚才已经看到,她们扮演着重要角色。现在你们设想一下,有个人不得不在某个限定时间内去跟一位大人物说话,否则就要见不到天日。这个在复辟时期了不起的人物,至今还叫掌玺大臣。你们挑选一个处境最优越的人,一个法官吧,也就是说熟悉法院的人。法官不得不去找一位处长,或一位私人秘书,或秘书长,向他们说明立刻求见的必要性。想求见一位掌玺大臣就能立刻见到吗?一天之中,他如果不在议院,便是在大臣会议上,或者正在签署文件,或者正在接见客人。早晨,他不知在什么地方睡觉;晚上,他有公务或私事。如果每个法官都能凭一些借口要求他拨出时间接见,这位司法当局的头头可就忙坏了。因此,特殊和即刻的求见需要提交给一个有权势的中间人批准。如果他是你的对手,这就成了一个障碍,一道需要打通的大门。可是,如果是一个女人,她就会去找另一个女人,她会立即走进卧室,唤起女主人或贴身侍女的注意,特别是当女主人与这件事关系密切或感到十分紧要时更是如此。请大家把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称作雌性权势吧,她是连一位大臣也不敢对她怠慢的。这个女人写一封散发着龙涎香味的短信,她的随身男仆将信送到大臣的随身男仆手中。大臣醒来时见到这封信,立刻就能阅读。

  即使大臣正有公务,但想到要去拜访一位巴黎王后,一位圣日耳曼区有权有势的人物,一位公主、王太子夫人或国王宠爱的人,他也会感到十分高兴。七月革命时期唯一真正的内阁首相卡西米尔一佩里埃,就常常扔下手中的一切,到国王查理十世议会的一位前首席贵族那里去。

  这个道理可以说明以下这段话具有多大效力。“夫人,卡缪索夫人有非常紧急的事求见,说夫人您是知道的!”德·埃斯帕尔夫人的贴身女仆认为女主人已经醒了,便向她这样通报说。

  侯爵夫人高声吩咐立即带阿梅莉进来。法官的妻子先说出这样的话,侯爵夫人注意地倾听:

  “侯爵夫人,我们为您报了仇,但我们自己却完蛋了……”

  “怎么回事,我的小美人?……”侯爵夫人回答,一边注视着站在半开房门前昏暗中的卡缪索夫人,“今天早上,您戴着这顶帽子,就像天仙一般。您在哪里找到这种式样的?……”

  “夫人,您心肠真好……可是您知道,卡缪索用那种方式审问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使这个年轻人陷入了绝望,他在狱中吊死了……”

  “那德·赛里奇夫人怎么样了?”侯爵夫人高声说,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叫对方把一切经过再给她讲一遍。

  “哎呀,人家认为她疯了……”阿梅莉回答,“啊!如果您能得到大臣阁下同意,请他立即派差役到司法大厦召来我的丈夫,大臣先生就会获悉很多奇怪的事情,他必定会告诉国王……到那时,卡缪索的敌人就哑口无言了。”

  “谁是卡缪索的敌人?”侯爵夫人问。

  “总检察长呗,现在又加上了德·赛里奇先生……”

  “那好,亲爱的,”德·埃斯帕尔夫人回答。她的那场要宣布丈夫禁治产的屈辱官司,就是由于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赛里奇先生作梗才打输了。“我来保护您。我不会忘记我的朋友,也不会忘记我的敌人。”

  她拉了拉铃,叫人打开窗帘。阳光泻进室内。她要写字小桌,贴身侍女将它送过来。侯爵夫人急速写成一封短信。

  “叫高达尔骑马把这封信送到掌玺大臣公署去。不用等答复。”她对贴身侍女说。

  一贴身女仆急速走出房间。尽管有女主人的这一吩咐,她还是在门外站了几分钟。

  “这么说,有很大的秘密吗?”德·埃斯帕尔夫人问,“跟我说说吧,亲爱的。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有没有卷进案子里去?”

  “侯爵夫人可以从大臣阁下那边得悉一切情况。我丈夫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他只告诉我他的处境很危险。对我们来说,德·赛里奇夫人这样发疯,还不如死了好。”

  “可怜的女人!”侯爵夫人说,“她不早就是个疯子吗?”

  上流社会的女人可以用一百种不同方式说同一句话,用以向细心洞察的人表明话题非常广泛。说话时,心灵完全进入话音和眼神,并在光线和空气中留下印记,这光线和空气便是眼睛和喉头工作的场所。通过“可怜的女人!”这几个字的抑扬发音,侯爵夫人流露出报了仇雪了恨的快意和胜利的喜悦。啊!她怎么不希望吕西安的这个保护人遭受大灾大难呢!憎恨的对象死了,报复心里依然活着,永远不会得到满足,真叫人暗自恐惧!卡缪索夫人虽然心肠硬,好记恨,爱找麻烦,但听了这句话也感到十分震惊。她竟说不出一句话,只在那里沉默不语。

  “狄安娜确实对我说过,雷翁蒂娜到监狱去了,”德·埃斯帕尔夫人接着说,“这位亲爱的公爵夫人对这种状况感到伤心,因为她很偏爱德·赛里奇夫人。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她们两人几乎同时爱上了这个小笨蛋吕西安。没有什么比在同一祭坛上顶礼膜拜更能使两个女人联合在一块儿,或是互相分离。所以这位亲爱的朋友昨天在雷翁蒂娜的卧室里呆了两个小时。据说,可怜的伯爵夫人说了好些可怕的话!人家告诉我,这些话特别令人恶心!……一个体面的女人不该这么过分!……哼,这纯粹是肉体情爱……公爵夫人来看我时,面色惨白得像个死人,她还真有点儿勇气!这个案子里真有一些怪事……”

  “我丈夫将把一切都告诉掌玺大臣,以便表白自己。别人想救吕西安,而他呢,侯爵夫人,他是履行自己的职责。一个预审法官总得在法律要求的时间内审间单独关押的犯人!……人家总要问问这个小倒霉鬼一些事嘛,可是他没有领会这种审问只是走走形式,他却立刻都招认了……”

  “他是个愚蠢而放肆的家伙!”德·埃斯帕尔夫人尖刻地说。

  法官妻子听了这句断然的话沉默不语。

  “我们在德·埃斯帕尔先生禁治产一案中败诉,这不是卡缪索先生的过错,这个我不会忘记的!”侯爵夫人停顿片刻后说,“那是吕西安、德·赛里奇先生、博旺先生和德·格朗维尔先生把我们搞输了。随着时间推移,上帝会站到我这一边的!而这些人都会倒霉。您放心吧,我马上派德·埃斯帕尔骑士会见掌玺大臣,叫他赶快把您丈夫叫来,如果这样做有用的话……”

  “啊!夫人……”

  “您听着!”侯爵夫人说,“我答应你们明天立即授勋,授予你们荣誉勋位勋章。这是对你们在这个案件中的作为表示满意的一个有力证明。是的,这对吕西安来说又多了一份谴责,说明他就是有罪!难得有寻开心去上吊的……好了,再见吧,亲爱的美人!”

  十分钟以后,卡缪索夫人走进美丽的狄安娜·德·莫弗里涅斯的卧室。德·莫弗里涅斯夫人凌晨一点才上床,到九点钟还没有睡着。

  这些公爵夫人即使再无动于衷,她们毕竟是女人,心是灰泥做的,看到自己的一个女友饱受疯狂折磨,这种景象不会不在她的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记。

  另外,狄安娜与吕西安的私情尽管已经断了十八个月,但在公爵夫人的心中还是留着很多回忆。这孩子的惨死也给了她沉重的打击。这个漂亮英俊的男子那样风流倜说,那样富有诗意,那样擅长抚爱女人,而现在狄安娜整夜都看见他吊死在那里,就像雷翁蒂娜疯病发作时打着狂热的手势所描绘的那样。她还保存着吕西安写给她的那些富有说服力的令人陶醉的信件,这些信件能与米拉波◎写给索菲的信媲美,而且更具有文学韵味,更为高雅,因为这些信是受最强烈的激情--虚荣心的驱使而写成的!占有了最迷人的公爵夫人,看着她为自己表现狂热的爱,当然是那种私下的狂热的爱,这种幸福使吕西安昏了头。情夫的骄傲心情给了诗人很多灵感。公爵夫人一直保存着这些动人心弦的信,就像某些老人保存着色情画片一样,是因为信中对她身上最没有公爵夫人味道的部分作了夸张的歌颂。

  ◎米拉波(一七四九—一七九一),法国演说家、政治家、作家。他的名作《致索菲的信》于一七九二年发表。

  “而他已经死在一个肮脏可怕的监狱里了!”她心里想,一边怀着恐惧心情把这些信紧紧抱在怀里。这时候,她听见贴身侍女轻轻的敲门声。

  “卡缪索夫人求见,说有一件有关公爵夫人极为重要的事情。”贴身女仆说。

  狄安娜站起来,感到惊惶不安。

  “哦!”她望着阿梅莉说,阿梅莉见机行事,又做出一番表情,“我都猜到了。是关于我的信件……啊!我的信件!……”

  她一下子坐到一张椭圆形双人沙发上。她这时想起在热恋高潮中,自己也用同样的语气给吕西安复过信,曾像男人赞颂女人的灿烂光辉一样赞颂过男人的诗意,而且赞颂得何等狂热!

  “哎!是啊,夫人,我是来救您的,比救命还重要呢!这关系到您的名誉……您定定神,换上衣服,我们上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家去吧,幸亏您还不是唯一受牵连的人……”

  “可是,有人告诉我,雷翁蒂娜昨天在司法大厦把所有从可怜的吕西安寓所搜查到的信件全都烧了?”

  “可是,夫人,吕西安还有一个搭档,那就是雅克·柯兰!”法官的妻子大声说。“你总是忘记他的这个凶恶的同伴。毫无疑问,他是造成这个可爱而令人怀念的小伙子死亡的唯一原因!可是,这个苦役监牢里的马基亚维里,他是从来不糊涂的!卡缪索先生确信,这个魔鬼把情妇们写的那些最能连累人的信件藏到了可靠的地方,那些都是他的……”

  “……他的朋友的情妇。”公爵夫人急忙说,“您说得对,我的小美人,应该到格朗利厄家去商量个办法,我们大家跟这桩案件都有关系。所幸的是,赛里奇会帮我们一把……”

  正如人们在附属监狱的一些景象中看到的那样,极度的危险能使人的心灵产生强大毅力,就像使身体产生强大反应力一样。这是一个精神伏特电池。可能不久的将来,人们会掌握一种这样的方法:通过化学途径,将感情浓缩成一种流体,一种也许与电流相似的流体。

  苦役犯和公爵夫人身上都感受到同样现象。这个灰心丧气、半死不活,一夜没有睡觉的女人,这个连更衣都很挑剔的公爵夫人,一下子重新获得了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母狮般的力量,产生了战火纷飞中的将军的智慧。狄安娜亲自挑选一身衣眼,立刻完成了自己打扮,那敏捷的动作,就像业余妓女自己伺候自己差不多。一切都办得那么妥贴,她的侍女一时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侍女感到极其惊讶的是,她看到女主人身穿衬衣,也许是乐意让法官妻子透过半透明的细麻布看到她那与卡诺瓦◎所雕的维纳斯像一样洁白完美的身躯,它就像薄纸包裹的珠宝。狄安娜忽然想到她那件简易胸衣放在了什么地方。那种胸衣是从前面钩住,急性女人穿上时不用费时费力去系带子。贴身女仆送来村裙时,她已经对好衬衣花边,安排好上身各种饰物,最后穿上连衣裙,完成了这身打扮。阿梅莉在侍女的示意下,给公爵夫人从后面扣上连衣裙扣子并给她帮忙。侍女取来苏格兰线袜,丝绒高统靴,一块披肩和一顶帽子。阿梅莉和贴身女仆一人给她穿上一只靴子。

  ◎卡诺瓦(一七五七—一八二二)意大利雕塑家。

  “您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阿梅莉机灵地说,一边感情漾溢地亲吻着狄安娜细腻光滑的膝头。

  “夫人是天下无双的。”贴身侍女说。

  “行啦,若塞特,闭上你的嘴!”公爵夫人说,“您有马车吗?”她问卡缪索夫人,“走吧,我的小美人,我们路上谈吧。”

  公爵夫人便跑着下了卡迪尼昂公馆的大楼梯,边下楼梯边戴手套,这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事。

  “上格朗利厄公馆,快!”她吩咐一个男仆,同时做手势让他上车,在车后伺候。

  仆人在犹豫,因为这是一辆公共马车。

  “啊!公爵夫人,您没有对我说过这个年轻人那里也有您的一些信!否则,卡缪索可以有另外的做法……”

  “我一直关心着雷翁蒂娜的状况,竟把自己完全忘掉了。”她说,“这个可怜的女人前天就几乎疯了,您想想,这件要命的事该会使她精神错乱到什么地步!啊,亲爱的,您不知道昨天上午我们是怎么过的……啊,真要叫人把爱情都抛弃了。昨天,雷翁蒂娜和我两人被一个凶狠的老太婆--一个脂粉商人,能干的女人--拖到被人叫作法院的那个充满臭污和血腥的地方去了。在领她去司法大厦时,我对她说:‘德·纽沁根夫人去那不勒斯时,遇上了地中海的险恶风暴,她便跪到地上大喊大叫:上帝啊,救救我吧,就这一次!这不也要叫我们像纽沁根夫人那样双膝跪地求救吗?’哎!这两天的这种日子,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们写这些信难道很合吗?可是,是在恋爱呀!你收到好几页信,看了叫你心头感到火辣辣的,什么都燃烧起来了,这时候,哪里还有谨慎小心,于是就写了回信……”

  “为什么要写回信呢,不是可以行动吗!”卡缪索夫人说。

  “晕头转向是多么美妙的事!……”公爵夫人骄傲地说,“这是心灵的享受。”

  “漂亮的女子是可以被原谅的,”卡缪索夫人谦逊地回答,“她们受诱惑的机会确实要比我们这些人多!”

  公爵夫人莞尔一笑。

  “我们总是过分宽容,”狄安娜·德·莫弗里涅斯接着说,“以后我也要像那个凶狠的德·埃斯帕尔夫人那么做。”

  “她是怎么做的?”法官的妻子好奇地问。

  “她写了上千封情书……”

  “有这么多!……”卡缪索夫人打断公爵夫人的话叫起来。

  “嘿!可是,亲爱的,那里边找不到一句能影响她名誉的话……”

  “您恐怕不能保持这样的冷静和细心,”卡缪索夫人回答,“您是女人,您属于不会抵挡魔鬼的那类天使……”

  “我已经发誓再也不写信了。我这一辈子里,只给这个可怜的吕西安写过信……我要把他给我的信一直保存到我死去的那一天!亲爱的,这是火一般的激情,人们有时候是需要它的……”

  “如果人家发现了,怎么办!”卡缪索夫人说,作了一个客臊的姿态。

  “哦,我就说这是一本刚开始写的小说里的书信。因为,亲爱的,我把这些信都抄录了下来,把原件都烧掉了。

  “哦,夫人,作为报答我,您让我看看这些信吧……”

  “也许可以。”公爵夫人说,“亲爱的,您那时会发现,他给雷翁蒂娜可没有写过这样的信!”

  这最后一句话概括了一切女人,各个时代,各个国家的女人。世界名著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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